当地时间7月1日下午，曼谷政府大楼前，泰国总理佩通坦·钦那瓦身着一袭挺括的墨绿西装，妆容精致，面对宪法法院宣布“暂停其总理职权”的裁定，她神情克制，语气平稳地说：

“我尊重法院的决定。一直以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的最大利益。我愿意向所有因此感到沮丧的国民道歉。”

自去年上任以来，佩通坦的权力之路步步惊心——十个月内两度面临罢免危机。这一次的导火索，是一通长达17分钟的私人通话录音。

6月15日，佩通坦主动致电柬埔寨前总理洪森，请求协助缓和泰柬边境争端。电话中，她自称“侄女”，连呼对方“叔叔”，语气柔和，主动表示愿“妥善处理一切需要”，甚至点名批评第二军区司令本辛“想耍酷”，试图与军方立场切割。

三天后，洪森将这段通话录音公之于众，佩通坦旋即陷入外交与内政的双重风暴。

在东南亚政坛，家族关系常被视为国家间的“灰色润滑剂”。泰柬边界争议因牵涉领土与民族情绪，长期难以通过正式外交化解，反倒是钦那瓦与洪森两大家族延续三十年的私交，一度成为缓解冲突的重要“非正式通道”。

佩通坦试图沿用这一套熟悉的路径来化解现实难题，但也暴露了她难以摆脱的旧式政治逻辑。

这正是她想挣脱的东西。

佩通坦（左）和洪森

她的姑姑英拉曾在2014年被宪法法院罢免，至今流亡海外；而她的父亲他信，在2006年政变后流亡十五年，直到去年回国受审，如今正面临“冒犯君主”相关指控。作为钦那瓦家族走出的第四位总理，佩通坦曾发誓要终结家族命运。

2024年上台时，佩通坦是亚洲史上最年轻的女性国家领导人。她带来了高铁规划、最低工资翻倍、法制改革等新鲜血液，Instagram粉丝超过70万，是所在政党的十余倍。她一度被视作为泰党的“希望”。

但变化并不等于变革。事实证明，当佩通坦站在权力中心时，有些宿命，便由不得她作选择。

当录音泄漏、成千上万名抗议者涌到胜利纪念碑前，很多人都以为这位政治经验有限的年轻总理，将自乱阵脚，很快步前人后尘。

外界的反扑来得极快。第一大执政盟友、保守派色彩浓厚的泰国自豪党宣布退出联合政府；国家反贪委员会、中央调查局、选举委员会相继受理指控，罪名包括“通敌”与“损害国家利益”。

但佩通坦并未如预期那般失控。

通话曝光次日，她火速召开紧急会议，当面道歉、澄清立场。随后亲赴泰国东北乌汶府，与因通话言辞不满的第二军区司令本辛会谈，快速降温军政紧张。

她还与丈夫一同前往寺庙礼佛，释放温和讯号。对保守派选民而言，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安抚姿态。

当地时间2024年8月16日，泰国曼谷，泰国为泰党党魁、前总理他信之女佩通坦与丈夫彼多向媒体成员致意/图源：视觉中国

6月24日，她递交内阁改组方案：商务、教育、内政等关键部委交由亲信接任，自己则兼任文化部长，以保留在遭司法限制下的政治通道；同时保留三位与军方关系密切的官员，清晰表明“不动军权”的立场。

对外，她也不再隐忍。面对洪森的“背刺”，她以打击跨境诈骗与非法博彩为由，切断柬埔寨波贝口岸的电力、网络与燃油供应，精准打击年产值超184亿美元的边境灰产网络。

从对内“释兵权”到对外“绞灰产”，佩通坦完成了一次高压下的政治操盘。

眼下虽被法院暂停总理职权，这并非她或家族所愿，但也未必是终局。宪法法院规定她须在15天内提交书面答辩，最终是否罢免仍未可知。

外界常拿她“资历尚浅”做文章，然而作为在民粹与权斗中成长起来的政治继承人，她一直深知权力的残酷逻辑。

2006年9月19日，当军方以“维护国家稳定”为名发动政变、推翻他信政府时，年仅20岁的佩通坦，还是曼谷朱拉隆功大学的一名学生。

彼时，他信正在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那天下午，她刚从课堂走出，便接到母亲的电话——曼谷街头坦克开入市区，电视信号被军方接管，局势突变。母亲让她不要回家，直接前往安全屋。混乱之中，她甚至没来得及脱下制服。

“我八岁那年，父亲进入政坛，”佩通坦曾在2024年3月的一次演讲中回忆，“从那天起，我的人生也与政治紧紧相连。”

那场政变之前，他信已深陷滥权与利益输送的指控，街头对立情绪高涨，反对声浪迅速蔓延。

她所在的朱拉隆功大学，不仅是泰国最古老、最具声望的高等学府，同时也是保守主义与皇室拥护者的大本营。在那里，反对他信的情绪尤为激烈。

朱拉隆功大学

佩通坦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课堂上听到老师讥讽父亲，走廊里贴着被划去双眼的他信海报；朋友试图引她绕过那些涂满辱骂语的宣传栏。

“在二十岁的时候，被仇恨包围，是很难熬的。”她曾这样形容自己的青春。

政变之后，佩通坦逐渐淡出公众视野，赴英留学、结婚生子，回国后进入家族企业SC Asset，过着看似“普通”的精英生活。

那时的她，更多被当作“小公主”或“政商名媛”看待：泰国媒体关注的是她的穿搭、婚礼、奢侈品收藏，而非她的政治潜力。

但在泰国这个党派林立，政变如同家常便饭的地方，政局再度变化，他信迎来东山再起的窗口期。作为家中最受信任的幺女，佩通坦走到了台前。

佩通坦的上台，是一场代价不明、条件含混的浮士德式交易。

2023年大选前，民意早已对军人政府感到厌倦。过去十年，巴育与巴逸轮流执政，压制异见、治理僵化，泰国社会被拖入一潭沉闷的泥淖。选民将希望投向了两个对立阵营：一个是激进直白、触碰王室禁忌的“前进党”，一个是他信创立的、家族政治色彩浓厚的“为泰党”。

前进党赢得大选，却因挑战王室权威被宪法法院拦下，改革派再度被阻于权力门外。原本誓言“绝不与军方合作”的为泰党，转而与十余个保守派政党结盟，组建关系脆弱的联合政府。作为交换，他信得以回国、服刑减免，钦那瓦家族重返中心。

佩通坦，作为这场政治交易中最被看好的“家族继任者”，终于走到了聚光灯下。

佩通坦/图源：新华社

2022年，她挺着孕肚，以“为泰党家庭政策顾问”的身份公开亮相，引发外界对她政治前途的猜测。面对追问，她多次回应“尚未准备好”，“更想专注于家族企业”，但人们能读懂这个姓氏后的画外音。

很快，佩通坦迎来了第一次正式亮相——2023年全国大选。她几乎贯穿了为泰党的每一场主要造势：行动不便时通过视频连线参与，产前两周仍坚持远程演讲，产后一周便抱着新生儿出现在媒体前，旁边时常出现的婴儿车惹人注目。

面对外界对这股突如其来的“参政热情”的追问，她只是淡淡回应，“有了孩子后，想法就变了，我想让这个国家适合我的孩子们居住。”

然而，前进党在城市与青年群体中声势强劲。为泰党为稳住市场与保守派情绪，主推形象温和、立场稳健的地产大亨赛塔。佩通坦作为三位正式候选人之一，在党内排序中位居其后，更多扮演象征性角色。

当地时间2024年8月16日，在泰国曼谷，佩通坦（前）当选新一任泰国总理后在为泰党总部出席新闻发布会/新华社发（拉亨摄）

直到2024年政局突变：宪法法院先以“颠覆君主立宪制”为由解散前进党，又因“程序瑕疵”应反对党议员上诉，裁定赛塔职务暂停。留给为泰党的选项所剩无几，佩通坦顺势而上。

2024年8月，佩通坦正式就任泰国总理，成为亚洲最年轻的女性国家领导人。她在就职演讲中坦言，自己激动得手在发抖，还笑着转述父亲的玩笑：“他说终于在得老年痴呆之前，看到我当上了总理。”

佩通坦的崛起，并非孤例。整个东南亚正在经历一波家族政治回潮：柬埔寨的洪马内、菲律宾的“小马科斯”、印尼总统佐科之子……历史在相似的轨道里转圈。

他信的心愿，终于如愿。他结束了15年的流亡生涯，回国受审，入狱不到24小时，便因身体问题转入医院。在很多人眼中，他是站在佩通坦身后的操盘手。

佩通坦（右）和父亲

佩通坦从未回避谈论他信。她巧妙地将“父女情深”转化为政治正当性的一部分，有意将两人的密切关系框定在“家庭”维度。

“我一直是爸爸的小女儿”，她在竞选期间接受采访时这样说道，“以前我谈恋爱、上学都会跟他商量。现在当然也会聊聊政治——但他最担心的，其实是我怀孕了，怕我太辛苦。”

面对质疑和争议时，她也会熟练地在“家庭”“母亲”“稳定”等叙事中寻求保护色，博取同情。

他信保外就医返家时，佩通坦与其胞妹全程陪同，画面几乎成为家族政治“回归”的象征时刻。

如果不是泰国政治的复杂与多变，她本可以走得更稳一点。

自2006年以来，已有三位民选总理被宪法法院罢免，包括他信的妹夫颂猜·旺沙瓦和他信的妹妹英拉·西那瓦，前进党及其前身也两度遭解散，改革派屡次被逐出权力场。

佩通坦并不天真。她清楚自己面前的制度格局：在这个国家，哪怕赢得选票，也不等于真正掌握政权。

2017年，军方主导制定新宪法，为“防止他信复辟”量身打造。250名不经民选的参议员，握有否决总理任命的关键权力；宪法法院、选举委员会、反贪委员会等“独立机构”，也早已被保守派架空，成为压制改革的工具。

佩通坦

她不讳言这些结构性困境。2023年选战中，她提出为泰党要赢下310席的目标——不是为了改革愿景，而是为了用“压倒性胜利”抵御军方干预。

她也不避谈政治红线。第112条“冒犯君主罪”被广泛用于压制异议，她承认这是一大问题，因为“任何人都可以提出指控”，它早已变成政治斗争的工具。

而她的主张——高铁建设、水利治理、最低工资翻倍、废除征兵制、主张修宪等——也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与为泰党传统支持者并不重合的城市青年群体。这些人不见得喜欢钦那瓦家族，但更不满泰国政治的僵局。

但佩通坦本人也深知，在她成为总理之前，这已是她自由姿态所能触及的边界。

走到台前，佩通坦必须是一个务实者。她要争的，不是一个“不同的泰国”，而是一个让钦那瓦家族重新站稳脚跟的泰国。

走到台前，佩通坦必须是一个务实者

佩通坦的出现，本就是一场延续与妥协的安排。

他信的名字为她铺路，也成了她最沉重的负担。如今的泰国，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经济飞升、改革窗口打开的黄金年代。她面对的是一个经济迟滞、信心流失、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的国家。复苏艰难，民意焦灼，资本迟疑。

在她刚上台时，观察者就已确信她拿不到可以和她父亲相匹敌的支持率。

她也难以建立完全属于自己的政治空间。在农民为主的东北与北部票仓，她依赖家族效应；在城市中产与青年群体中，她虽有社交媒体影响力，却始终被看作“他信的延长线”。而在选后，为泰党选择与军方联合组阁，更让改革派彻底失望。

街头抗议者喊出她的家族昵称“Ung Ing”，讽刺她不过是一个被父亲保护着的“乖女儿”。在不少人看来，一切不过是旧剧重演——“那时是‘他信思考，英拉行动’，现在是‘他信思考，佩通坦执行’。”

当地时间2025年6月28日的曼谷抗议中，示威者高举“总理是国家敌人”的牌子

在泰国，政治领袖常被塑造成“国家之父”的形象。从君主到军政府首脑，“父权”不仅是一种统治风格，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结构。

佩通坦的出现，无论多靠近她的父亲，都是对这个结构的挑战。

她试图维持平衡，为家族开辟新路，却没能真正走出新局，反而让轮回变得更牢固。只要钦那瓦家族仍在台上，保守派就有理由出手，而家族的历史债务，也将继续累积。

而眼下，如果她真的被迫下台，局势或许只会更加复杂：总理职位悬而未决，内阁职能受限，政党联盟动摇，改革议程再度搁浅——在行政真空与政治僵局之间，军方也可能以“稳定国家”为由重新出场。

佩通坦，已被困在局中。

来源：南凤窗